寒風如刀,并非夸張的修辭,而是切膚的真實。它卷起的不僅是枯草和沙礫,更是死亡的氣息,混合著泥土深層的腐敗與天花病毒帶來的、那種獨屬于潰爛和死亡的甜腥氣,絲絲縷縷,無孔不入,試圖鉆透浸過藥水的布巾,侵入人的肺腑。
云舒勒緊韁繩,身下的駿馬不安地打著響鼻,蹄子刨著荒蕪板結的土地。她身后兩名全副武裝的親衛,如同兩尊沉默的石雕,但緊握刀柄、指節發白的手,暴露了他們內心的緊繃。這不是戰場,卻比戰場更令人窒息。目光所及,田埂荒蕪,村落死寂,偶見路邊倒斃的牲畜尸骸,烏鴉盤旋其上,發出刺耳的呱噪。
“王妃,這已經是城西第三處廢棄的牛棚了。”左側親衛陳鋒的聲音透過層層布巾,沉悶而壓抑,帶著難以掩飾的失望,“依舊……沒有活物。連老鼠都不見蹤影。”他目光掃過眼前坍塌大半的牛棚,那里只剩下幾根腐朽的木樁和一堆散發霉味的稻草。
云舒沒有回應。她翻身下馬,靴子踩在干裂的地面上,發出輕微的“嘎吱”聲。她走向那斷壁殘垣,指尖拂過斷裂的柵欄。木刺扎入指腹,帶來細微卻清晰的刺痛。她低頭,看著那點鮮紅從指尖滲出,與木頭上早已干涸發黑、不知是血還是污漬的痕跡形成刺目的對比。
這刺痛,這血色,仿佛連接上了城中日夜不休的哀哭,連接上了王府案頭那份染著斥候嘔出血跡的疫情急報。墨臨淵那雙素來沉穩如古井的眼眸,昨夜罕見地鎖滿了化不開的陰郁。
“死亡率已超三成。”他當時的聲音低沉得可怕,手指點在那份急報上,骨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,“恐慌蔓延,東市和南城幾處坊市已有暴亂苗頭,被鎮壓下去了,但人心惶惶。太醫署……”他頓了頓,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,“那群老頑固,還在為‘邪氣入體’還是‘胎毒引發’爭論不休,開的方子無非是清熱解毒,聊勝于無。”
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云舒臉上,銳利如鷹隼,仿佛要穿透她靈魂深處,探尋那超乎常理的知識源頭。“舒兒,你確定,這‘牛痘’之說,源自你那個‘故鄉’的傳承,非是絕境下的臆測?”他用了“故鄉”這個詞,代替了那些他無法理解的“穿越”、“現代”等詞匯。這是他最大的讓步,也是基于對她長久以來展現出的非凡智慧與精準判斷的信任。
云舒迎著他的目光,沒有絲毫閃躲。燭火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躍,映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篤定。“臨淵,我無法用這個世界任何一本醫書、任何一種理論向你證明。但我可以告訴你,在我的‘認知’里,這是唯一被無數事實驗證過,能有效對抗天花,并且相對安全的方法。”她深吸一口氣,選擇他能理解的詞匯,緩慢而清晰地解釋,“找到正在生一種叫做‘牛痘’病的牛,這種病對牛本身危害不大。取其痘瘡中的漿液,通過特定方法接種到健康人身上,會引發輕微的不適,比如低熱、局部出疹,但很快會痊愈。之后,這個人體內便會產生一種對天花病毒的‘抵抗力’,就像……就像練武之人打通了某個關竅,外邪難侵。”
“抵抗力?”墨臨淵重復著這個陌生的詞匯,眼中閃過思索的光芒。室內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,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,那上面有擔憂,有審視,但更多的,是一種權衡后的決斷。
良久,他重重吐出一口氣,指節敲在案幾上,發出沉悶而堅定的一聲。“好。”只有一個字,卻重若千鈞。“我信你。”這不是輕率的承諾,而是將全城乃至更廣范圍無數人性命的重量,壓在了她的“認知”之上。“需要什么,盡管調動。人手、物資,王府資源任你取用。”他當即喚來暗衛首領,增派精銳,擴大搜索范圍,重點尋找近期出現過病牛的村落和牧場。
然而,希望之路布滿荊棘。根據老農模糊的指引,他們找到一處據說前些日子還有病牛的村落。入目卻是斷壁殘垣,焦黑的木梁訴說著可能發生的火災或人為焚燒,村口堆積著覆蓋了厚厚石灰的尸首,形狀可怖。幾頭牲畜的尸體早已腐爛生蛆,惡臭撲鼻,引來成群綠頭蒼蠅,嗡嗡聲不絕于耳。希望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,連心都涼了半截。
就在他們準備撤離時,意外發生。年輕親衛小李,在搜索一處半塌的灶房時,不慎被隱藏在雜草中的廢棄鐮刀劃傷了小腿。傷口不深,但在這瘟疫橫行之地,任何一點破損都足以致命。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褲腳。
“別動!”云舒厲聲喝道,聲音因急切而顯得有些尖銳。她幾乎是沖過去的,一把按住小李試圖遮掩傷口的手。她能感覺到年輕人身體的瞬間僵硬和無法抑制的顫抖。恐懼,如同實質,彌漫在空氣中。
她迅速單膝跪地,不顧地上的污穢,從隨身攜帶的醫藥箱(這是她根據現代理念設計的簡化版)中取出一個瓷瓶。拔開塞子,一股濃烈醇冽的氣息彌漫開來——這是她反復試驗、用高度蒸餾法提純出的“酒精”,濃度遠非這個時代的任何酒水可比。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!
“忍著點,會有點疼。”她的聲音放柔了些,但動作毫不遲疑。清亮刺鼻的液體精準地淋在傷口上。小李猛地倒吸一口冷氣,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,牙關緊咬,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。劇烈的刺痛感過后,傷口周圍的皮膚微微泛白,那股腐敗的威脅感似乎被這烈性的液體暫時驅散了。
“屬下……屬下無事。”小李臉色慘白,冷汗涔涔,卻強撐著,甚至試圖擠出一個笑容,“王妃,繼續找!不能因為屬下……”
云舒看著他稚氣未脫卻寫滿堅毅的臉龐,看著他因疼痛而微微蜷縮的身體,心口如同被一塊巨石狠狠擊中,沉甸甸的,幾乎喘不過氣。這一刻,她感受到的不僅是身為上位者的責任,更是一種沉甸甸的、來自他人以性命相托的重量。這些年輕的親衛,明知此行危險,卻因她和墨臨淵的命令,義無反顧地跟隨。城中那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百姓,那些失去親人痛哭流涕的眼睛……無數期盼的目光,仿佛都落在了她的肩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