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如熔金傾瀉在昭寧關最高的烽火臺頂,將新落成的梁柱鍍上流動的琥珀色。七十三歲的老木匠魯大柱蜷在東南角的榫眼旁,枯枝般的手指懸在半空,微微發顫。他不敢碰——這由三十六根云杉巨木咬合而成的穹頂,沒用一顆鐵釘,全憑云舒王妃手繪的“陰陽魚榫”圖紙,將《營造法式》里失傳的“抱肩榫”與西域傳來的“燕尾鎖”糅作新生。木香裹著海風鉆進他鼻腔,咸澀中透出百年云杉特有的清冽,像把鈍刀剜著心口。他喉結滾動,想起四十年前在工部當差,因堅持用老法子修太廟藻井,被主事太監踹斷兩根肋骨,圖紙踩進泥里時,那股子松脂味混著血沫子的腥氣……
“魯師傅,您摸摸這接縫。”年輕工匠阿禾蹲在他身側,聲音輕得像怕驚了木魂。他指尖拂過魯大柱顫抖的手背,引著那龜裂的指腹貼上兩塊木料交接處。魯大柱渾身一僵——嚴絲合縫。連最細的竹篾都插不進那道肉眼難辨的縫隙。他猛地縮回手,卻帶起一縷木屑,在光柱里打著旋兒落下。
“假的……定是用了魚鰾膠填縫!”他嘶聲吼出來,驚飛了檐角歇腳的海鳥。圍觀的工匠們面面相覷,阿禾卻笑了,從懷里掏出把薄如蟬翼的柳葉刀:“您試試。”
刀尖探向榫卯結合處。魯大柱閉上眼,聽見金屬刮過木紋的細微“沙沙”聲,像春蠶啃食桑葉。三息,五息……刀刃竟滑過整道接縫,沒沾半點膠漬。他猛地睜開眼,刀尖在晨光下閃著寒芒,干凈得刺眼。
“這……這不合天理!”他踉蹌后退,脊背撞上冰涼的石墻。記憶碎片劈頭蓋臉砸下來:永和三年黃河決堤,他帶著徒弟們用祖傳的“蜈蚣牮”撐住搖搖欲墜的縣衙,卻因沒給監工塞銀子,功勞全被記在縣令小舅子名下;前年修長城敵臺,他熬三夜改出抗風震的斗拱,圖紙卻被兵部主事隨手墊了茶碗……匠人如草芥,技藝似塵埃。他渾濁的眼中泛起血絲,枯手狠狠捶向墻面:“老祖宗的東西,早被蛀空了!什么陰陽魚榫?不過是糊弄人的新花樣!”
阿禾不惱,只將魯大柱拽到西墻根。陰影里,三根未完工的梁木靜靜躺著。他拾起墨斗,絲線“嘣”地繃直:“您看這墨線走向。”魯大柱瞇起眼,只見墨線在木料上勾出奇異的雙螺旋紋路,如兩條首尾相銜的游龍。“王妃說,力要走活路。老法子剛則易折,這陰陽魚榫——”他指尖沿著墨線游走,“陰榫承壓,陽榫卸力,像人喘氣,一進一出。”
老匠人喉頭滾動,俯身嗅聞木料橫截面。百年云杉特有的松脂香里,竟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。他瞳孔驟縮:“沉香木屑?摻在木髓里?”
“正是!”阿禾眼睛發亮,“王妃說海風蝕骨,純云杉撐不過十年。取沉香木心磨粉,混桐油調成膠,灌進木髓孔隙。這梁柱浸過藥,蟲不蛀,水不侵。”他忽然抄起斧頭,朝著一根廢料猛劈下去!
“咔嚓!”木屑紛飛。魯大柱撲過去,只見斷面如凝脂般細膩,沉香木的暗金紋路在云杉的淡黃底色上蜿蜒成河。他顫抖著摳下一小塊碎木塞進嘴里,牙齒碾磨間,清苦的松香后竟泛起沉香特有的暖甜。老淚毫無征兆地滾落,砸在木屑堆里洇開深色斑點。
“四十年……我守著祖宗規矩,卻讓規矩成了枷鎖。”他佝僂著背,指甲摳進木紋深處,仿佛要挖出沉睡的魂靈,“當年我爹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,‘榫卯是木頭的骨血,寧折不彎’……可這新榫法——”他猛地指向穹頂,“它讓木頭活過來了!會呼吸,會扛風浪!”
正午的日頭蒸騰起木料的暖香。魯大柱忽然推開攙扶的徒弟,顫巍巍爬上腳手架。竹梯在他腳下呻吟,眾人驚呼著要攔,卻被墨臨淵抬手止住。這位戰神王爺褪去甲胄,只著靛藍布衣立在陰影里,目光如磐石般沉靜。
老匠人攀至最高處,枯瘦的脊背挺得筆直。他張開雙臂,十指深深摳進梁柱接縫,像擁抱失散多年的骨肉。海風灌滿他襤褸的衣袍,吹得白發如旗。下方工匠們屏息仰頭,只見他閉目良久,忽而放聲長嘯:“魯家十七代匠魂——列祖列宗!睜眼看看啊!”
嘯聲撞在石壁上轟然回蕩。他猛地發力搖晃梁柱!整座烽火臺發出低沉的嗡鳴,檐角銅鈴叮當亂響,細沙從石縫簌簌落下。眾人臉色煞白,卻見那榫卯咬合處紋絲不動,唯有木香愈發清冽。
“好啊!好啊!”魯大柱狂笑起來,笑聲里帶著哭腔,“這才是真骨血!比鐵釘牢靠百倍!”他忽然從懷中掏出把磨得锃亮的祖傳刻刀,刀柄纏著褪色的紅繩。眾人心頭一緊——老匠人要毀了這杰作?
刀尖卻輕輕落在主梁陰刻的云紋上。他手腕翻飛如蝶,木屑簌簌飄落,竟在原有紋樣旁添了條盤踞的螭龍!龍目鑲嵌的松脂琥珀在日光下灼灼生輝,龍爪緊扣陰陽魚榫的關節,仿佛為這新法鑄就守護神。
“祖宗規矩不是死的!”他喘著粗氣,汗珠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,“就像這龍——”刀尖點向螭龍脊背,“老脊梁彎一彎,新骨節生出來,才扛得起千年的風雨!”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!
暮色浸染海天時,慶功宴在烽火臺下擺開。粗陶碗盛著海魚湯,蒸騰的熱氣里,魯大柱卻捧著空碗枯坐。阿禾剛要勸,老人忽然起身,端著空碗走向主位。墨臨淵與云舒立刻離席相迎。
“王爺,王妃……”魯大柱聲音沙啞,從懷里摸出塊油布包。層層揭開,竟是半塊發黑的硬饃——永和三年黃河工地上,他餓暈時被縣令小舅子扔來的施舍。“當年他們笑我,說匠人捧著金飯碗討飯吃。”硬饃在他掌心碎成粉末,“今日老朽才懂,金飯碗不在工部庫房,在王妃心里裝著呢。”
他忽然雙膝砸地!沉悶的聲響驚得海鷗四散。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,發出“咚、咚、咚”三聲悶響,每一下都像鑿在人心上。
“小老兒代魯家十七代祖師……代天下無名匠人……謝王爺王妃!”他抬起頭,老淚在溝壑里縱橫,“此法可傳千秋!讓后世娃娃們知道——咱們匠人手里,攥著山河的筋骨!”
云舒慌忙攙扶,指尖觸到老人嶙峋的腕骨,像握住一截風干的樹根。墨臨淵解下腰間玉佩塞進魯大柱掌心:“此玉隨我征戰十年,今日贈您鎮住千秋基業。”老匠人死死攥住玉佩,冰涼的觸感刺得他一顫。他忽然扯開衣襟,將玉佩按在心口滾燙的皮膚上,嘶聲道:“魯家子孫,世世代代守這昭寧關!”
海風卷走誓言,云舒卻瞥見老人后頸的舊疤——那是永和三年黃河工地,監工烙下的“奴”字烙印。此刻在暮色里泛著暗紅,像一道未愈的傷口。她蹲下身,用袖角輕輕拭去魯大柱衣襟上的塵土:“魯師傅,明日我帶您去看新式紡機。用這陰陽魚榫法改的軸承,織錦速度能快一倍。”
老人渾濁的眼中燃起火苗。遠處海平線吞沒最后一道殘陽,烽火臺的影子如巨劍刺向大地。墨臨淵按住云舒肩頭,低語隨風入耳:“這榫卯咬住的,何止是梁柱?”
喜歡她把黑火藥甜成了糖請大家收藏:()她把黑火藥甜成了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