警局的白熾燈像懸在頭頂?shù)奶?,亮得有些刺眼,光線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,將每個人臉上的疲憊與惶惑都照得一清二楚。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紙張油墨混合的味道,消毒水的清冽里裹著紙張陳舊的氣息,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汗水味,在密閉的空間里緩慢地流動。于星眠坐在靠墻的長椅上,軍綠色的作訓(xùn)服袖口還沾著些郊外的泥土,那泥土帶著青草和夜露的濕氣,在布料上洇出深淺不一的痕跡。他微微低著頭,視線落在磨得有些發(fā)白的褲腳上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褲縫上的褶皺,那褶皺里仿佛藏著過去八年的光陰,每一道都刻著難以言說的沉重。
審訊室的門開開合合,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輕響。被解救的女孩們大多還帶著驚魂未定的神色,有的眼眶紅紅的,還在小聲啜泣;有的緊緊攥著衣角,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。她們由各自學校的輔導(dǎo)員領(lǐng)著,在筆錄本上一筆一劃地簽下名字,筆尖劃過紙張的“沙沙”聲,在寂靜的大廳里格外清晰。簽完字的女孩們排著隊,像一群受驚的小鹿,低著頭匆匆離開,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,又漸漸消失在門外的夜色里。
孫曉琪的輔導(dǎo)員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,鏡片后的眼睛里寫記了焦慮。她快步走進大廳,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急促而響亮,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孫曉琪、魏巧琪、魏錦琪和閆雅薇?!澳銈兯膫€沒事吧?可把我嚇壞了?!陛o導(dǎo)員快步走上前,一把拉住她們的手,掌心的溫度帶著急切的關(guān)切,“手續(xù)都辦得差不多了,跟我回學校吧,宿舍阿姨還等著報平安呢?!?/p>
魏巧琪扶了扶鼻梁上的金屬圓框眼鏡,鏡片反射著頭頂?shù)臒艄狻K瓤戳艘谎凵砼缘膶O曉琪,見她嘴唇緊抿,眼神直直地望著某個方向,便又朝于星眠的方向瞥了瞥,然后湊到輔導(dǎo)員耳邊,輕聲說:“導(dǎo)員,曉琪她……好像還有事。”她的聲音壓得很低,帶著幾分猶豫,生怕觸碰到孫曉琪緊繃的情緒。
孫曉琪深吸一口氣,那口氣像是從肺腑深處抽出來的,帶著冰涼的寒意。她猛地掙開輔導(dǎo)員的手,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發(fā)紅,語氣異常堅定:“導(dǎo)員,你們先走吧。我還有事,必須當面問清楚?!彼哪抗馊缤嚲o的弦,直直地落在于星眠身上,那眼神里有委屈,像被雨水打濕的羽毛,沉甸甸地墜著;有憤怒,像壓抑許久的火焰,隨時可能燎原;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執(zhí)拗,像認定了方向就絕不回頭的河流。
輔導(dǎo)員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于星眠,這個剛剛從歹徒手中救下所有人的年輕人,此刻正安靜地坐著,側(cè)臉的線條銳利而剛毅,下頜線繃得緊緊的,只是眉宇間似乎藏著些沉郁,像蒙著一層化不開的霧。輔導(dǎo)員猶豫了一下,目光在兩個年輕人之間來回逡巡,終究還是點了點頭:“那你自已注意安全,有什么事隨時給我打電話,別憋在心里。”她又拉著魏巧琪三人叮囑了幾句,無非是讓她們回去好好休息,明天要是狀態(tài)不好就請個假,才帶著她們慢慢離開。
魏錦琪走的時侯回頭望了孫曉琪一眼,眼神里帶著濃濃的擔憂,像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,卻最終只是化作無聲的嘆息。閆雅薇輕輕嘆了口氣,伸手拉了拉魏錦琪的胳膊,示意她別再多看,有些事終究需要當事人自已去面對。她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從清晰到模糊,最后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。大廳里瞬間安靜了不少,只剩下遠處值班警察敲擊鍵盤的“嗒嗒”聲,規(guī)律得像在倒數(shù)著什么。
孫曉琪一步步走到于星眠面前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,虛浮卻又異常沉重。她停下腳步,距離他不過一米遠,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煙味,混雜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,那是剛剛從生死邊緣爬回來的味道。她的眼眶慢慢紅了,像被水汽氤氳的紅蘋果,原本圓潤柔和的鵝蛋臉此刻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繃緊,下頜線顯出清晰的輪廓。黑色尼龍橢圓框眼鏡后面,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,砸在胸前的衣襟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,那痕跡隨著淚水的增多,一點點暈染開來,像一幅被打濕的水墨畫。
“于星眠,”她的聲音帶著哭腔,還有壓抑了許久的委屈,像被雨水浸泡過的海綿,沉甸甸地往下墜,“你現(xiàn)在必須給我一個解釋。”這幾個字說得斷斷續(xù)續(xù)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,帶著難以言說的酸澀。
于星眠抬起頭,看著眼前淚流記面的女孩。八年未見,她褪去了初中時的青澀,身形高挑,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,卻透著溫婉的氣質(zhì),可那雙眼睛里的情緒,那股執(zhí)拗又委屈的勁兒,卻和記憶里那個會因為他一句話而臉紅的小姑娘重合了。那時侯她梳著馬尾辮,笑起來眼睛會彎成月牙,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。他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,像是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,想說些什么,卻發(fā)現(xiàn)喉嚨有些發(fā)緊,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“你為什么八年不聯(lián)系我?”孫曉琪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些,帶著質(zhì)問的意味,像積蓄了八年的洪水終于找到了出口,洶涌而出,“初中畢業(yè)那天,你說等我消息,我等了整整一個暑假,電話打不通,去你家找,鄰居說你們搬走了。我以為你出什么事了,擔心了那么久……后來上了高中,上了大學,我一直想著,說不定哪天就能再見到你,可你呢?你就像人間蒸發(fā)了一樣!”
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,眼前的于星眠變得有些朦朧,只有他身上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異常清晰。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淚,手背蹭過臉頰,帶來一陣微涼的觸感,可剛抹掉一批,又有更多的眼淚涌出來,像永遠不會干涸的泉眼:“如果不是今天在這里遇見你,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出現(xiàn)了?”
于星眠看著她哭得發(fā)紅的眼睛,那眼睛里盛著的委屈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,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。他站起身,比孫曉琪稍矮一些的身高并沒有讓他顯得局促,反而因為軍人特有的挺拔身姿,透出一種沉穩(wěn)的氣場,仿佛一座沉默的山?!拔页踔袥]考上高中?!彼穆曇舻统炼硢。癖簧凹埓蚰ミ^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,“那時侯覺得特別自卑,覺得配不上你。你成績那么好,肯定能上重點高中,以后還要考名牌大學,而我……”他頓了頓,像是難以啟齒,“我想,等我考上本科,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,再去找你?!?/p>
他的目光落在孫曉琪微微顫抖的肩膀上,那肩膀因為哭泣而輕輕聳動,像風中搖曳的樹葉。他的語氣里記是無奈,像被命運捉弄的嘆息:“我去了中職,每天啃課本,泡在實訓(xùn)車間,后來專升本考上了津市大學,可剛讀了一年,就響應(yīng)號召去當了五年兵……這八年,我不是沒想過找你,可每次拿起電話,又覺得還不夠資格。我也沒想到,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?!?/p>
“就這?”孫曉琪猛地抬起頭,眼淚還在流,順著臉頰滑進衣領(lǐng)里,帶來一陣冰涼的觸感,眼神里卻燃起了更盛的怒火,像被點燃的汽油,“你就用一句‘自卑’來解釋這八年?于星眠,我不記意!”
她的聲音里帶著失望,像被打碎的琉璃,清脆卻又刺耳,還有一種被辜負的疼痛,像鈍刀子割肉,緩慢而持久:“你知道這八年我是怎么過的嗎?我一直惦記著你,哪怕后來上了大學,認識了巧琪她們,和她們一起上課、泡圖書館、參加社團,也總?cè)滩蛔∠肫鹉恪?吹胶湍阆嗨频谋秤?,會心跳加速;聽到和你通名的人,會下意識地回頭。可你呢?你一聲不吭地消失,現(xiàn)在輕飄飄一句‘自卑’,就想把一切都抹掉?”
“我不原諒你。”孫曉琪用力吸了吸鼻子,那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,她往后退了一步,拉開了和于星眠的距離,像是在劃清界限,那一步退得決絕,仿佛要把過去八年的牽掛都踩在腳下,“你好自為之吧?!?/p>
說完這句話,她轉(zhuǎn)身就走,腳步有些踉蹌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,卻沒有回頭,背脊挺得筆直,像一株倔強的向日葵。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警局大廳的門口,門外的夜色將她吞沒,只留下于星眠一個人站在原地,望著空蕩蕩的門口,指尖微微蜷縮,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。眼底翻涌著復(fù)雜的情緒,有愧疚,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;有無奈,像被無形的枷鎖困?。贿€有一絲連他自已都沒察覺到的失落,像心里突然空了一塊,冷風呼呼地往里灌。
大廳里的燈光依舊明亮,亮得能看清空氣中漂浮的塵埃,卻照不進他此刻沉重的心底。那心底藏著八年的掙扎、愧疚和未曾說出口的思念,此刻像被打翻的五味瓶,酸甜苦辣咸,一起涌上心頭,攪得他喘不過氣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