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周從斷墻后探出半個身子,聲音突然哽在喉嚨里。顧家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只見月光下,警衛連的士兵們排著教科書般標準的散兵線向前推進。
那些年輕的面龐在炮火映照下顯得格外蒼白,雪白的綁腿和锃亮的鋼盔在夜色中簡直像移動的靶標。領頭的連長高舉著駁殼槍,喊出的口號在每個音節間都帶著操典規定的頓挫:
"殺——敵——報——國!"
"臥倒!全他媽給老子臥倒!"
顧家生的吼聲撕破了喉嚨,但已經太遲了。
黑暗的街道突然亮起十幾道火舌,日軍精心布置的交叉火力網在這一刻全面爆發。
九二式重機槍"咯咯咯"的掃射聲像是死神的獰笑,子彈穿透年輕的身體時發出"噗噗"的悶響。前排的士兵還保持著挺胸沖鋒的姿勢,胸口就炸開了碗口大的血洞;后排的士兵條件反射般臥倒,卻因為動作太過整齊,被早已標定好射界的擲彈筒一鍋端。
"操!這幫愣頭青!"
老魏把發燙的機槍架在瓦礫堆上,槍托狠狠抵進肩窩。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倒下的身影,扣動扳機的手指因憤怒而顫抖。曳光彈劃出憤怒的軌跡,將躲在二樓窗口的日軍機槍手打得腦漿迸裂。
顧家生看見警衛連連長被三發子彈同時擊中。第一發打碎了他的右肩胛骨,第二發貫穿肺部,第三發直接掀開了天靈蓋。那個年輕軍官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筋骨,挺直的腰板軟綿綿地塌下去,手里的駁殼槍還在慣性作用下扣動著扳機,子彈全部打進了泥土里。
"老魏!機槍掩護!"
顧家生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,聲音沙啞得不像人聲。
"一連三排從右側下水道迂回,把活著的弟兄拖下來!"
獨立營的老兵們立刻行動起來。他們沒有整齊的隊形,沒有響亮的口號,只有浸透鮮血的實戰經驗。三排長帶著兩個弟兄掀開下水道井蓋。
機槍組故意將日制鋼盔挑在刺刀上晃動,引誘敵方狙擊手暴露位置;幾個偵察兵把綁腿浸濕捂住口鼻,匍匐穿過燃燒的毒煙時,動作靈活得像是在自家炕頭爬行。
當最后一個活著的警衛連士兵被拖回掩體時,這個原本就不滿編的連隊只剩十七個能站立的。顧家生看見一個娃娃臉的小戰士癱坐在戰壕里,腹部被彈片撕開的傷口里,一段腸子隨著呼吸不斷外涌。那孩子顫抖的手指徒勞地抓著滑膩的腸子,試圖塞回腹腔,看到顧家生時,沾滿血污的臉上突然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。
"長。。。長官。。。"
小戰士的嘴唇顫抖著,被硝煙熏黑的右手死死拽住顧家生的衣角。
"我。。。我還不想死。。。娘說。。。等我回去。。。給說媳婦。。。"
話音未落,那只手突然松開了,像片落葉般輕輕落在血泊里。遠處,三個警衛連的士兵居然又發起了沖鋒,他們殘缺的身影在炮火中時隱時現,其中一個甚至抱著集束手榴彈。這些年輕人,此刻用最笨拙也最壯烈的方式,在羅店的焦土上奉獻著自己的一腔熱血。
"弟兄們,"
顧家生緩緩站起身,把打空的彈夾拍進槍膛。
"讓這些新兵蛋子看看,什么他媽的叫打仗。"
獨立營的老兵們沉默地檢查武器,有人往槍管上撒尿降溫,有人把刺刀在鞋底磨得錚亮。他們沒有豪言壯語,只是互相拍了拍肩膀。
這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漢子知道,接下來每前進一米,都要用弟兄們的命去墊腳。但此刻,他們不僅要為羅店而戰,更要為那些倒在沖鋒路上的年輕生命而戰,為那些永遠倒在羅店戰場上的弟兄而戰。